花鸟画发展至五代出现“*徐体异”,形成了花鸟画的两大画派:“*筌画派”和“徐熙画派”。“徐熙画派”的出现导致了中国绘画在题材和审美意识上的重大变化。五代之前,绘画强调“成教化,助人伦”的社会文化功能和道德教育意义。题材上,人物画一枝独秀;技法上,注重写实求真,色彩浓丽。而“徐熙画派”则把目光投向汀花野竹、水鸟渊鱼以及园蔬药苗,笔墨技法上注重墨骨勾勒、淡施色彩,使作品呈现出野逸风貌。“徐熙画派”唤醒了艺术创作中的个性意识,对后世影响极大。它促成了北宋中期的花鸟画嬗变,推动了元代墨花墨禽的发展,是明代中后期崛起并迅速繁盛的写意花鸟画之肇始。一千多年来,“徐熙画派”深刻地影响着花鸟画的发展。
“徐熙画派”萌发的社会文化背景
唐结束后,中原经历后梁、后唐、后晋、后汉、后周五代,南方诸地和北方的山西先后建立十个割据*权,史称十国。这一时期*权更迭频繁、社会动荡,而“徐熙画派”萌发的江淮地区自晋室南渡以来,社会相对稳定,经济文化一直比较繁荣。年,唐封淮南节度使杨行密为吴王,割据江淮富庶之地。他招集流亡百姓,劝课农桑,*事宽简,与民休息,社会经济得以恢复。年,徐知诰(李昪)废吴王杨溥自立,建立南唐。南唐继续推行吴国的保境息民*策。至年北宋*队攻占金陵、南唐后主李煜出降,江淮地区于五代十国乱世之中基本保持了和平、安定的社会环境,经济持续发展。繁荣的社会环境为“徐熙画派”的诞生提供了丰沃的社会土壤。
南唐治下的江淮地区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东晋南朝所在。这里是花鸟画走向独立成科的核心地区,有着极其深厚的花鸟画艺术传统。值得注意的是,从传世画目记载来看,当时已经有了野逸题材的花鸟画作品以及相关的艺术审美倾向,并被南唐诸多画家沿袭和拓展。这是徐熙野逸风格的艺术渊源和历史渊源。
南唐皇室推崇文化,褒奖艺术。烈祖李昪兴文教、立科举。中主李璟于年仿效西蜀创立翰林图画院,礼遇画家、游宴聚会、诗画相酬,“不减山阴兰亭之胜”。《图画见闻志》记录了年元旦中主李璟召集兄弟和大臣赏雪赋诗的盛景:“集名手图画,曲尽一时之妙。真容,高冲古主之;侍臣、法部、丝竹,周文矩主之;楼阁宫殿,朱澄主之;雪竹寒林,董源主之;池沼禽鱼,徐崇嗣主之。图成,无非绝笔。”后主李煜不但词作得好,而且“寓意于丹青,颇有妙处”,所作花鸟、林石“远过常流,高出意外”。南唐画院的建设在后主时期达到顶峰,画家云集,蔚为壮观,且在人物、花鸟、山水画的创作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,著名的画家有高太冲、朱澄、曹仲玄、顾闳中、周文矩、徐崇嗣、王齐翰、董源、卫贤等。南唐画家在艺术创作中大多钟情唐代殷仲容“用墨色如兼五彩”的画风,赋色清淡,彰显江南诗画的高雅情致,形成野逸风格。譬如“南派”山水画开山鼻祖董源,擅长水墨及淡设色山水,传世的《潇湘图》“水墨类王维,着色如李思训”,山峦用花青运以水墨绘就,格调素雅温润。
较之西蜀画院,南唐画院蕴含更多的文人气象。南唐画家承袭了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墨色或淡设色的绘画传统,并借此开拓新的艺术风格,以彰显江南灵秀之气。这其中最为典型、成就最大的就是徐熙。徐熙一生未曾做官,也没有进入画院。他“识度闲放,以高雅自任”,被称为“江南布衣”或“江南处士”。事实上,徐熙绝非一般布衣,其祖父徐温是南唐烈祖李昪的养父。李昪称帝后,追谥徐温为武皇帝,庙号太祖。南唐三代君主都对徐家礼遇有加。作为贵族,徐熙过着优裕的生活。虽然他本人对南唐皇室采取了不合作的*治态度,但是他能使用专供帝王的“澄心堂纸”作画,作品又被用于皇家宫殿的装饰,且其后人也能进入南唐画院供职。这些都说明徐熙的花鸟画创作实践与南唐画院脱不了关系。可以这样说,南唐画院间接地为“徐熙画派”的形成提供了必要的艺术环境和绘画氛围。
“徐熙画派”的形成与初步发展
由于置身画院之外,徐熙的创作活动没有被详细地记录下来。《图画见闻志》这样记载:“徐熙,钟陵人,世为江南仕族。熙识度闲放,以高雅自任。善画花木、禽鱼、蝉蝶、蔬果。学穷造化,意出古今。徐铉云:‘落墨为格,杂彩副之。迹与色不相隐映也。’又熙自撰《翠微堂记》云:‘落笔之际,未尝以传色晕淡细碎为功。’”虽然记述的内容比较简略,但依然能够由此判断徐熙的人格品质、艺术态度以及笔墨技巧。
徐熙的笔墨技法不似*筌那般富丽工巧,而是摒弃对形似和细节的过分追求,但取“神气”,以“落墨”为主。然而,历代画史对“落墨”的记载都极为简略。《宣和画谱》仅仅记载:“独熙落墨以写其枝叶蕊萼,然后傅色,故骨气风神,为古今之绝笔。”《圣朝名画评》中的描述也大抵如此,而且没有确切的徐熙的传世作品可以佐证。故而,学术界对于“落墨法”有着不同的看法。一种观点认为,所谓“落墨”就是先用墨笔勾染出物象的轮廓形态,再用色彩略加渲染,色不掩墨。此种画法,墨是基础和主体,而色只是辅助。另外一种观点认为,“落墨”就是“落笔”,仍然是双钩填彩的画法,只不过勾线粗重些、赋色清淡些而已。无论哪一种观点,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,那就是徐熙的画法摆脱了当时画院里柔腻绮丽的风尚,以清淡野逸为主,并将不为人
徐熙在世时就已享有盛誉。南唐后主李煜不惜重金收藏其作品,并挑选其中精品装点宫殿。宋太宗看到徐熙的《石榴图》时赞叹道:“花果之妙,吾独知有熙矣!”徐熙的画风不仅为皇室所重视,也受到历代鉴藏家和评论家的推崇。米芾曾说:“*筌画不足收,易摹;徐熙画不可摹。”据传是徐熙所作的《雪竹图》可以印证这种近乎夸张的描写并不虚。《雪竹图》中,徐熙用“落墨法”将雪中竹石表现得极为真实自然,有野逸之意。他用浓淡不同的墨色染底,显露出竹石和地面。而地面秀石不勾轮廓,全由较浓墨色分染而成的背景衬托,并用晕染的方法对石面略加皴染,使画面顿时显现出银装素裹之效果。《雪竹图》的笔墨表现技法充分显示了徐熙“落墨法”的魅力。
徐熙以其卓越的艺术才能影响着江南花鸟画的创作,形成南唐“徐熙画派”。这一系的画家包括唐希雅、丁谦、梅行思、钟隐、胡擢等人,而徐熙之孙徐崇嗣、徐崇矩兄弟不仅是“徐熙画派”在南唐的代表画家,也是在北宋初年扛起野逸大旗的中坚力量。
徐崇嗣、徐崇矩均善画花鸟、鱼虫、蔬果,且有祖父之风。由于北宋初年*家体制主导花鸟画坛,*筌富贵画风在画院成为唯一标准,因此他们只能在“效诸*之格”的基础上“直叠色渍染”,创“没骨花”。由于没有一件可信的徐崇嗣没骨画作品流传至今,因而有关没骨画的起源众说纷纭。笔者以为:第一,确实有没骨画技法,其特点是无笔墨骨气;第二,徐崇嗣对于没骨画技法是“遇兴偶有此作”,其创作还是以笔墨骨气为主;第三,没骨画技法表现芙蓉花、芍药花之类的花卉效果极佳。这一点我们从传为徐崇矩所作的《红蓼水禽图》中可见一斑。
“徐熙画派”的传变
“*筌画派”统治北宋初期花鸟画坛近百年,然而并非一统天下,“*徐体异”的斗争始终存在。及至熙宁、元丰前后,*筌富贵工巧画风几乎成了僵化定律,阻碍了花鸟画的进一步发展,突破*家体制、探索新的表现方法成为势之必然。冲击*家体制的主要力量有两股:一是画院内的易元吉、崔白等画师,二是懂画、能画的文人士大夫。两者从不同的角度和面貌承袭“徐熙画派”的笔墨技法,诠释野逸精神。
易元吉对“徐熙画派”野逸精神的阐发,主要体现在题材的拓展上。他选择山野猿猴作为突破*家体制的载体。从传世的易元吉《聚猿图》可知,画家实现了不落俗套、独创艺术新路的祈愿。《聚猿图》描绘群猿游戏于溪流之畔、杂树丛中、山壑深处的情景,极尽山野闲逸之态,蕴含野逸意韵。崔白阐发“徐熙画派”的野逸精神则更多地体现在笔墨技法上。其作品大多描绘沙汀芦雁、秋圃败荷等题材,淡墨轻勾,淡彩薄施,蕴含萧疏荒寒意趣,形成“体制清赡,作用疏通”的画风。譬如《寒雀图》,虽是绢本设色,却呈现出水墨风貌。麻雀有着*筌画法的影子,而树干和树枝的画法则是明显的文人写意手法:先用干笔勾出树干、树枝,再略加皴擦。简洁明了的树干开合有致,增加了画面的韵律感。
北宋中期,易元吉、崔白和文人士大夫阐发徐熙野逸精神的巨大成就,致使“徐熙画派”在北宋后期和南宋时期持续繁盛。北宋后期,墨笔形态花鸟画已经相当成熟。宋徽宗的此类作品就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。如《柳鸦图》《写生珍禽图》均先用墨笔勾线,再以水墨渲染,富有清新自然的气息。南宋对“徐熙画派”野逸风格的阐发有了更多的文人意识,文人画家及其作品成了这一时期“徐熙画派”的重要组成部分。譬如梁楷的《秋柳双鸦图》,虽着墨不多却意境深远。尤其在空白处以淡墨晕染出的薄云满月,更是意趣无穷。法常的《写生蔬果图卷》,笔墨简淡,深蕴禅机,“不施色彩,任意泼墨,俨然若生”。赵孟坚的《水仙图卷》,以淡墨渲染,清新雅丽。佚名的《百花图》,以墨代色,细线勾描,多层晕染。此图画面秀丽优雅,彰显出文雅意趣。
聚猿图易元吉作
《百花图》局部佚名作
元是我国古代由北方游牧民族所建立的全国统一王朝。特殊*治体制下的元代画家对“徐熙画派”野逸精神的诠释有着更加文人化的倾向和更加强烈的内心观照。汤垕在《画鉴》中写道:“熙志趣高尚,画草木虫鱼,妙夺造化,非世之画工所可及也。熙画花,落笔颇重,中略施丹粉,生意勃然。”这种“落笔颇重”“略施丹粉”的表现技法在陈琳的《溪凫图》中运用得相当娴熟。此图勾勒点染并用,工致粗犷相谐。野鸭原本色彩华丽、富丽典雅,然画家却主要以墨色画成,顿时使之脱尽铅华。颈部、胸部和尾部用写意笔法,皴擦点写结合,浓淡墨色相衔;嘴部、背部羽毛以及掌部用工致笔法细细刻画,简练大胆、潇洒自然。而作为衬景的芙蓉、秋水、坡石、地皮、杂草,全用粗笔勾勒,不加渲染。元代花鸟画中最能展现徐熙野逸精神的是以王渊、张中为代表的墨花墨禽。如张中的《桃花幽鸟图》,枝叶用墨直接点写,桃花或勾或点,禽鸟也用墨写出,略加勾染,疏简野逸,有写意画法意味,引得文人墨客纷纷题咏,出现自古以来少有的满题现象。
溪凫图陈琳作
明清至民国,随着写意花鸟画的崛起,花鸟画形成写意和工笔共存的局面。“徐熙画派”的野逸精神影响着两大体系,推动它们不断创新和精进。
就写意花鸟画一路而言,“徐熙画派”不鄙江湖野草、追求笔墨意趣的艺术审美取向,在推动花鸟画创作文人化的同时,也促成了写意花鸟画理论的成熟。明代绘画理论家王世贞就认为:“花鸟以徐熙为神,*筌为妙,居寀次之,宣和帝又次之。沈启南浅色水墨,实出自徐熙而更加简淡,神采若新。”显然,“徐熙画派”已然融入写意花鸟画创作队伍之中。林良、沈周、周之冕、徐渭、朱耷、石涛、“扬州八怪”,乃至近代的吴昌硕、齐白石莫不受“徐熙画派”的影响。
就工笔花鸟画一路而言,受“徐熙画派”影响较显著的当首推恽寿平和陈之佛。明末清初画家恽寿平以笔墨润秀、色彩清丽的没骨花鸟画名闻天下。他自谓“徐家传吾法”,将自己的艺术定位于“徐熙画派”,在技法上继承和发展了徐崇嗣的没骨法。他在《写生花卉竹石图》中《紫牡丹》册页上自题:“拟北宋徐熙赋色。”画家采用擅长的没骨法,对图中牡丹直接用紫色点写,墨、水、色兼用,使之互相交融,浑然一体。此作借水为气,借色墨成形。形凭借气的运行而活,使牡丹鲜活水润,形神兼备。近代工笔花鸟画大家陈之佛的作品中有着浓郁的“徐熙野逸”意韵,1949年之前的作品尤其如此。他曾这样叙述自己这一时期的创作风格:“作画从个人兴趣出发,尤其浓厚的清高思想支配了我的人生态度。由这种思想指导创作,选择题材则多是‘寒梅冻雀’‘寒汀孤雁’‘月下孤雁’‘秋荷白露’‘秋塘清趣’‘秋菊傲霜’‘雪里茶梅’‘鹪鹩一枝’这一类的东西……设色则尚清淡、雅洁,追求所谓‘明洁清丽,纤尘不染’的情趣。”诚然如斯!譬如他的《月夜双栖图》,虽只写双雀依偎于枝头,却使人想起“残看满月玲珑影,照见日头夜鸟眠”的徐熙野逸意韵。
《写生花卉竹石图》之《紫牡丹》恽寿平作
月夜双栖图陈之佛作
综观“徐熙画派”缘起和传变的历史,其野逸风格的表现形式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面貌,然而其精神特质和文化内涵则一以贯之且日渐丰富。如果说唐宋出现的墨花墨禽是写意花鸟画的滥觞,那么“徐熙画派”则为写意花鸟画的形成与发展提供了必要的笔墨技法和审美情致。追求墨韵、崇尚写意成为中国绘画写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,使写意精神在与落墨为格、没骨、逸笔草草等创作技法相结合的过程中日渐成熟、臻于完美,这正是考辨“徐熙画派”源流和传变的意义之所在。
清韵邵剑作
东岳雄姿仇顺廷作
来源:《中国书画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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